走南闯北,我见过的最名不符实的地方就是群山环抱之中的英安镇荒山村了。站在村口,极目望去,街两旁的民居错落有致,山林滳翠,绿水环绕。时有双双紫燕软语呢喃,翻飞来去。呼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和“荒山”俩字哪儿挨得上? 随珲春市林业局动保巡护队队长李冬伟踏进位于村东的于家小院,一条个头不小的土狗猛地从狗窝窜了出来,对着我们狂吠不止,颈下的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一个在园里拾掇果树的中等个子、面相和善的老人喝止了它。他就是我此行的访谈对象,于贵臣老人。 于家是典型的朝式大炕,极敞亮阔达。入乡随俗,我们大咧咧地盘腿坐在炕头,随着于大爷的讲述,思绪被牵引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于大爷出生在蛟河市的前进乡,行猎生涯从不满十六岁时就开始了。那边儿打猎兴“大帮哄”。没人组织,全凭感觉——合得来靠得住关键时刻玩命儿上的亲朋好友,七八个猎手结成一个小小猎帮,每到冬季农闲,伙伴们带上干粮、猎枪、猎犬(图轻省不带水。河里的冰,脚下的雪,山里的泉子,到处是取之不尽的水源),向大山深处进发。曾经有一次,他们这个猎帮追踪一群野猪达四天之久,一直追到了黑龙江五常地界,才大展猎技,满载而归。 “在外头再苦再累再吓人,只要老远一瞅见屯子就啥都忘了。狗爬犁上垛满了山牲口,大家伙儿扛着枪,哼着曲儿,有说有笑,远远儿的,家人啊亲戚啊就都迎了出来,像是打了大胜仗回来了。孩子们在院子里撒着欢地跑,拽着死猪死狍子又唱又跳;其他帮里人跑过来看热闹,追问这一路有没有啥稀罕事;我们一边大声大气地应承,一边就在院子里扒皮退毛卸肉柈子。女人们忙着挑水刷锅,灶坑里架上木柈子,火光熊熊,一大锅水立马就烧得咕嘟咕嘟滚开。把那些洗剥干净的猪啊狍子啊鹿啊……一股脑儿推下锅,没一会儿,烟气腾腾,那香气就从锅缝儿渗出来,沿着窗缝门缝就飘开了,满屯子都裹在肉香里……” 于贵臣在老家蛟河的二十多年行猎生涯里,类似的场景每个冬天都会上演多次。时隔几十年,在回忆这逝去的一幕幕景象时,他和善的眼睛依然熠熠生辉。他曾在21天里套过187只野兔;他创下过三十多年里猎杀了上千只熊猪狍鹿自己却从未受丁点儿损伤的“赫赫战绩”;他干过跟踪一只老虎计划从虎口里夺食吃的“虎事儿”;他也曾在千钧一发时幸运地从黑熊和野猪的嘴里逃生——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东北人说到美事好事时习惯用“就像过年似的”来表达。那些年里,于贵臣和他的伙伴们就经常“过年”,想啥时候“过年”就啥时候“过年”。这份令人自豪的富足,成就了于贵臣的猎瘾,一天不上山,他脚底板都痒得慌。看到活物的脚印,他就两眼放光,“不整到手,闹心得抓耳挠腮的”“整到手了,不吃不卖钱都开心”。说白了,打猎,上瘾。 1992年,边境城市珲春搞开发,已经有了两子一女的于贵臣为了“给孩儿们挣个城里人的身份,扒下这身农皮”,拖娘带崽儿,举家搬迁到了珲春市,出发之前,他决定封枪——三竿猎枪卖的卖,送人的送人——辉南县花108块买的“撅把子”,那时候部分猎区还允许猎枪买卖。一杆是他自己多年来须臾不离身的宝贝,枪杆已经磨得锃亮,还是难得的小口径。另外两杆则是早早就为两个儿子备下的,尽管于贵臣打猎不是子承父业,他却曾经希望儿子们能承继他的一手绝活,过上和他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独属于关东老爷们的日子。可当一座新兴城市对这个祖辈务农的中年汉子敞开炽热的怀抱,他动摇了,他太想让儿子们拥有和父祖辈们完全不同的人生。猎瘾难断,当天平另一头的砝码是孩子们的未来时,当机立断。 可事与愿违,来珲春后,于贵臣的愿望落了空,做生意,他不在行,干啥啥不行。辗转好久,他在果树场落了脚。家,就安在了比老家更闭塞幽绝的荒山村。蛟河的土地收回去了,老家已经没了他的立锥之地,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命运的安排,成为一个虽然拿着工资却依然手脚沾满泥土的果树工人。举目无亲,生活枯寂,愿望落空,心情苦闷。猎瘾在蛰伏中慢慢抬头,他嗅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比起老家,珲春的山更陡,林更密,人烟更稀少,山里的活物自然也更多,荒山村里连跛腿的汉子农闲时都琢磨进山扔几只套子,套个把兔子獾子拉拉馋。没经过什么思想斗争,于贵臣就决定重操旧业。他很快就适应了珲春这边单打独斗“独行侠”式的行猎方式,连绵不断的磨盘山脉,成了他的天然大牧场,他是这牧场的主人,山里的动物都是他的菜。 于贵臣有几项本事堪称一绝。 他不“麻达山”,无论生山熟山,从没迷过路,这份能耐给他带来过不菲的收入和尊严:曾有很多年,当长白山上万壑斑斓时,就有人来请他去松江河给打松子的民工当向导。每天早起,他把三十多人的民工团队带到指定的红松林,晚上再把他们领回窝棚。没向导不行,准丢,有过先例,那是要人命的事儿。他服务于两个团队,每天赚一百块钱。当民工们冒着生命危险在高高的红松树上为了几十块日薪苦巴苦作时,他和老板坐在树荫下,捏着小酒盅有滋有味扯闲篇儿。 他有一双“透视眼”。冬天时,村里有猎手把套子下在牛围栏之内,到春季牛上山放养之前,必须把套子全部起出来(曾经有过案例,牛腿被没起干净的猎套套中,牛被活活饿死了)。每年开春,都有猎手求于贵臣帮着起出牛围栏内的套子——他们只记得下套子的大致方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于贵臣有求必应,从无失手,若有神助。下套子这手艺他可算是半路出家,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他搔了半晌脑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蛟河到珲春,于贵臣行猎三十多年,一直遵守“猎道”。他从不打虎豹的主意,那是他心里的“山神爷爷”。他不猎蛇、狐狸、黄鼠狼,他说这三种动物有灵性,碰不得。他最恨那些不分季节不分地点乱扔套子的蠢猎手——真的,称呼他们为“猎手”,实在糟蹋了猎手这个词。他们只知道扔套子,从不起回来,甚至都不记得扔在了什么地方。至于能套到啥,瞎猫碰死耗子——全凭撞大运。这些套子对山牲口的伤害巨大。而于贵臣只在冬季下套,下得少,记得牢。每年的腊月二十七之前,他会上山把他下的那些没被被猎物踩中的套子全部起出来,这一年的狩猎就此结束。比其他猎手少干一两个月。 我知道,起出套子是怕春夏季伤到了处在繁殖期的野生动物,可为什么非要赶在过年前起呢?积雪融化之前不都是狩猎的黄金季吗? 他说,你也过年我也过年,驴啊马的都有年,山牲口也该过个消停年。 我的心不由一颤,这是个有底线的猎手。他有他自己的道,行猎大半生,他从未违背自己心中的道。 看着我和李冬伟默默竖起的拇指,于大爷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可别夸我,造孽太多!这几十年,死在我手下的山牲口数都数不过来。大到黑熊野猪,中到獐狍麋鹿,更别说那些活蹦乱跳的兔子、獾子、山猫……”他的声音突然梗住,只一瞬间就热泪盈眶。 “太多,真是太多了。每一次我拿着扎枪猎刀扎过去,它们就那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巴眼望的,有的眼睛里还有泪,不知道是不是窝里有小崽儿。现在我经常梦见那么多眼睛,一对一对的,在梦里盯着我看……都是罪啊。” 可能就是因为于贵臣的心里有着和一般猎人不一样的——情怀吧,2015年冬季,跟于贵臣有生意往来的张春林找到了他。果树场早就黄了,于贵臣种了一千多棵苹果树,年收入三万元左右,活累,日子还算安稳。张春林就是帮他销售苹果时认识的,可这次进山他奔的不是苹果,是种苹果的人。他打算成立一支民间“爱虎小分队”,请高人出山相助。于贵臣扑哧笑了,苦笑,尬笑。 道理我懂。老虎豹子这些大牲口都灭绝了,离灭绝咱们也没多远,该保护,该出力。可我这出了名的杀生害命的人,现在也敢去保护老虎,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这脸皮得多厚?谁能信? 说是这么说,张春林走后,于贵臣的心里翻锅似的闹腾开了。其实,禁猎伊始,他就在偷偷做一件事:每次上山时看见猎套,他都解下来,挂到树的高处。他已经坚持做了多年,每做一次,心里就能好过一会儿。 那一夜,他又梦到了那些眼睛,一只一只又一只,盯着他看,亮晶晶的。他忽地一下坐了起来,不管几点,拨通了张春林的电话:老张,你下午说的那事儿——你们还啥时候进山? 这一干,就是三个冬天。小分队里十来个人,于贵臣的岁数最大,走的最快。小分队三年来清了千把只猎套,基本都是他带着找到的,他有这份能耐。每次保护局有活动时,李冬伟就会通知他们,一冬天去三四次,一次十来天。位置在春化镇一带。没薪水,吃住自己承担。最近听说国家给补贴了,他说,给咱就接着,也不说不要,不给咱也不提,这点小钱儿还搭的起。老伴儿和儿女都是这心思,都支持我。要是图钱,我干点儿啥不比当志愿者挣得多?还不用这么遭罪! 确实遭罪,尤其在天气乍暖还寒时候赶上大雪,山里没路,鞋窠里灌满了雪,一整天脚都在冰水里泡着。可他的心是热的。禁猎刚开始那几年,他想念近在咫尺的大山,却不敢迈进去。只要进了山,他的猎瘾准犯。说来也邪性,不让打猎了,怎么到处都是山牲口的脚印呢?看见了就手痒脚痒心里痒,都说犯毒瘾痛苦,谁能体会犯猎瘾的苦处!如今好了,他理直气壮地进山,他把追踪猎物时的眼力、脚力、神力,一股脑放在找套子上。很多时候,他判断这地儿该有套子,一找,准有!年轻的志愿者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心里那份自豪、得意,就别提了。真过瘾! 我看着于大爷兴奋的眼睛,问道:“是不是和看见猎物倒下时的快感一样?” “比那个舒坦多喽!咱现在做的是好事儿!我心里有本帐,假如每个套子都能套住一只活物,我找到一个套子,就等于是救下一条小命。你帮我算算,到我跑不动山的时候,我的罪,是不是能赎得差不多了?” 他盯着我的目光里满怀希冀,仿佛我真能列出一个等式计算题。 我突发奇想,问了一个有点儿冒昧的问题:“于大爷,在您决定放弃狩猎后,有没有因为什么实在推脱不掉的人情,再套过一只野生动物?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我不敢破那个戒,就怕一旦开了头,瘾头再给勾出来……再上瘾啊。” “年轻时候一直有个梦,等我老了,就带着老伴儿在山里压个戗子,背上一袋米,采山菜,喝泉水,遇上菜货就打几只拉拉馋。现在这个梦改了点儿。等我老了,我要带着老伴儿在山里压个戗子,背上一袋米,采山菜,喝泉水,遇上套子就解几个过过瘾……”。说到这里,我在老人的眼里看到了异样的光彩。 尽管政府对非法狩猎违法犯罪活动的打击力度一再加大,要彻底杜绝偷猎行为仍然很难。据说,荒山村还是有村民在偷摸下套,大概是谁,村里的人也都心中有数。我开玩笑似地问于大爷,您老的环保理念这么前卫,会举报他们吗?他摇了摇垂着的头:“我看不起告密的,做好自己的事儿吧。慢慢儿他们都能明白,山上没了动物,只剩下人了,还有啥意思?”。 其实,在很多时候,能做好自己,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