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一直不敢踏足老屋,怕见、怕念。但梦里家乡一直都幽居于心口,痛着、念着、日日、月月、年年…… 母亲走后,老屋成了全家人心中一个沉甸甸的情结。为了不让父亲睹物思人,哥哥为父亲又置办了一处居所,老屋便开始荒置,但老屋的记忆却一直根植在骨子和血脉里。如今,盛年渐去,更担心老屋容颜凋敝,便借着回乡给叔父过生日的机会回了老屋。 六月未央,慵懒的落了几场雨,丁香花的香气依旧弥漫在空气里,篱边的朝颜也稀稀落落地开了。老屋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般孤独、沧桑而落寞。院落的外墙根儿长满的青苔夹杂着盐碱般色泽的芒硝。朱红色的大门早已经斑驳成了铁锈色,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我将脸紧紧地贴近大门,从门缝里影影绰绰地看见几条长凳和母亲在世时乘凉的木椅静默在庭院里。转身,沿着院墙绕到东侧,木门轻掩,伸手摘去铁线拧就的门环,侧身进入院落。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通向老宅的小径,篱笆扎墙,篱下已然是芳草萋萋,石阶上长满的青苔徒增了无语言说的荒凉。这里,曾是我生命里最美的定格!每次喧嚣繁复中无力支撑时,总是有那么多挥之不去的斑驳记忆让我温暖坚强。提足踏上满是青苔的石阶,天空落起了小雨,蓦然惊觉,与老屋分别的那天也是这样雨落成绳。想来,老屋如同一个故人般也是念着我的吧…… 如今,十年过去了,第一次有勇气踏足老屋。门前的两口水井已然锈色斑驳,当年母亲养鸡的家什还在,屋后母亲亲手植下的海棠幼苗如今已然高过屋脊,硕果压枝。仿佛,母亲并没有走远,只是出门散步去了。老宅东侧沙石铺就的通道是我和玩伴们嬉戏的场地。夏日里,邻家的丁姥姥每天都会穿着或蓝或青的戴大襟儿褂子,绑腿的大裆小脚裤,脚上一双圆口沿边的绣花鞋,坐在门前凉棚下的藤椅上蓖发。她不厌其烦地用蓖子一遍一遍地蓖着满头及腰的银发,倦了,便把银发挽一个雅致的髻,插上一支银簪,将那只从不离身的紫铜玛瑙大烟袋装满叶子烟,“吧嗒”“吧嗒”地抽上几口。困了,便和她的老黄狗靠在老屋门前的矮凳上打盹儿,任谁从她的身边经过,都无法惊扰。 记得夏日的午后,伙伴们玩跳格子,小小的维维口渴了,就偷偷地翻墙想要去摘丁姥姥的瓜来解渴。没想到,维维刚要伸手摘瓜,丁姥姥便从睡意里醒来,操着一口山东调调儿,挥舞着她那堪有维维高的大烟袋,挪腾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儿,一颠儿一颠儿地撵了过去。吓得维维转身便跑,不想却被丁姥姥的老黄狗当前拦住,小小的人儿使劲地张着双臂回身挂在了丁姥姥的身上,丁姥姥终没有把那长长的烟袋落在维维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她的老黄狗身上,老黄狗呜咽了几声蔫蔫儿地回去了。 “白发高堂游子梦,青山不老故园心。”如今,早已不见了当年人,只有老屋像沧桑的老者静候着我的归来。泪眼婆娑,拿掉屋门上已然满是铁锈的挂锁,母亲的房间还隐约可见她留下的生活痕迹。旧蒲扇、老藤椅,依稀看见母亲戴着老花镜看报的模样。伸手触及墙上闪电般的裂痕,尘土簌簌地洒落在窗外折射进来的光柱里,经久未歇。墙上,没来得及带走的黑白照片已泛黄,目光落在一张合影上,那是五个小小人儿的合照。如今,照片上的人儿早已如蒲公英的种子般飘落四方。秀,三十岁的年纪遭遇了车祸,生命执守的花便谢了,离人渐远。琳,三十岁不到婚姻受创,万般失落下投奔了在澳大利亚的哥哥。如今,在澳大利亚创办了自己的锁业公司,风生水起。丽,大学毕业后从事了教育工作,留在了烟台。梅,一直不知她身在何方,三十多年没有任何消息。每次琳和丽回来都渴盼着可以联络到她,都感叹着当年连告别都没有,就把她弄丢了。 落寞间回身,蓦然看见门框上母亲亲手为我刻下的成长记录,最下边的一格还不足一米高。幼时的我向来体弱多病,每次母亲为我洗完澡都要用一床旧床单严严实实的将我包裹起来直接丢进父亲的怀里,而父亲总会解开他那件黑色的大皮袄像裹婴儿般把我包裹进他的怀里。那情那景不知打发了我多少午夜梦回的惆怅,捕捉着我乡愁里的寸心。墙边柜子上散落着针线板、纺线锤子,还有母亲每天喝药用的蓝花小瓷碗儿,恍然让人觉得母亲还在,依稀听见了母亲声声未歇的咳嗽和叹息。 我坐在母亲满是灰尘的老藤椅上早已泪眼滂沱。不知道坐了多久,走出房门,雨已经停了,泥土的香气沁人心脾。夕阳正好,四起的炊烟笼罩着我和老屋,仿佛母亲柴火饭的香味还在。记不得有多少次在这样的落日里,老屋和母亲一同在那柴火饭的香味里等我回家吃饭。 从懵懂无知到初谙世事;从六月里的入世到奔赴异乡,老屋承载了我太多的成长印记。正是这些旧时风物在年少时便已植入心骨,才会有这样的不能忘记和念犹不及。我,就这样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品味老屋沧桑、嶙峋的身骨里散发着的岁月余香。许久,许久,才不舍的用那把锈色斑斑的大锁再次锁住了一院子的春秋。 我知道,那一道锈色斑驳的铁锁和大门早已成为我心中一道安全的结界,让老屋老院老日子的时光长驻我心,永不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