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华
斗转星移,总忘不了故乡那群山逶迤巍峨,气势磅礴之美。时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雾气飘逸的山林,那蜿蜒曲折的山路,那欢跳悦耳的山谷流泉,那在晨雾与暮霭里叮叮当当作响的牛铃摇春光。
我从高山台地的错草顶子走来,大山让我拥有了阳刚与豪迈;我从庄稼与野草竞存的山沟沟走来,带着对大山的深深情怀;我从鸭绿江畔走来,温柔、清澈、甘甜的江水是我的血脉;我从长白山的密林中走来,是大山给了我坚毅、憨实和挚爱,身上充盈着一股股生生不息的力量。
我是农民的儿子,出生在那个靠挣公分吃饭的年代。一切都是集体所有,统一安排生产,统一计划分配……唯有那自留地,才是按人头分配的。父亲对自留地惜土如金,用荆棘在地埂边扎起了一道篱笆墙,就怕牲畜偷食了人的食粮。
我最喜欢看父亲锄地的情景——往手心吐一口唾沫,两手掌搓一下,一前一后紧紧抓住锄把,将闪闪的锄头送进土里,用力一拉,杂草铲除,板结土翻新,遇到大的土坷垃被掀起,便用锄头“嘭”的一声砸碎,再左拉右送,一片平整松软的新土出现了。
房前屋后的菜园是全家人自产自销的“菜市场”,更是农家主妇的脸面,有粮时,菜下饭;无粮时,菜充饥。母亲在菜园里栽种各种蔬菜,绣花似地莳弄着,让家人度过连年的饥荒。
1974年3月,父亲带全家迁徙到长白山林海深处的错草顶子村庄。那年我17岁,后来才明白“闯关东”是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冒险性和不确定性的。
连县城都不曾去过的我,当月便住宿于离家18公里(位于六道沟公社)的“浑江市第七中学”。徒步那盘山崎岖之路,感受那山势峻峭嶙峋,骨体坚凝;体味那挺拔遒劲的柞桦松柏的韵味醇厚;山的深邃给我以勇气和智慧,山的博大给我以宽容的胸膛;那裸露着的苍老根须,穿越沙尘在岩石的缝隙里又葳蕤出生动的绿意;那柔弱的藤蔓与老树攀缘,延续着生命的颜色。在大山蜿蜒的褶皱里,让我想到了父亲的脊梁。
父亲的脊背,背过春天的犁,背过夏天的泥,背过秋天的苞谷。健硕的肩头已落满岁月的盐碱和霜渍。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父亲总背着我,翻过大山,走过沟沟坎坎的崎岖,到乡里的卫生院去看病。
水打桃花过,又是一年春。1979年春天,我拿到了入学通知书,有了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精彩世界的机会。
我肩头扛着简单的行囊,向山外走去。蓦然回首望,见二老的脸庞又苍老了许多,但那炯炯的目光,却似明晃晃的灯,照亮了我前进的方向。
山里孩子是穷着走过来的。自从上学后,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时间和每一页纸张。用过的演算本扎眼打成方格,临习毛笔小楷,再写大楷。握着手中的笔,不敢亵渎父母的期望;想着父亲夏锄时,脊背上是驮着火辣辣的太阳;所以,我要将背篓盛满五谷醇香,莫让时间撂荒。
我从大山深处走来,无时无刻不在感恩“木刻楞”老泥草屋的情怀;感恩父母撑起一片蓝天,我孱弱的身影如崖畔间的落叶,背负思念飘然千里,历练骨骼逐渐强壮;我像一只迁徙的候鸟,从边陲小镇飞到地级城市,在季节的更替中穿梭着,感恩父老乡亲的殷殷垂爱,让我稳健地扬帆启航。
岁月荏苒,青春不再,回眸间已是银髯经年。人生的路总有弯曲坎坷,生活总有杂陈苦涩,总是有太多的牵绊让我不舍。这其中曾傻过、笑过、奋斗过,有付出、有收获,有成功的喜悦、也有挫败的失落,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品尝过。鸭绿江边洗洗生活的尘埃,佟佳江畔涤荡腌臜的俗气,经历风雨的洗礼,无惧岁月的磨练,吸收泥土的养分,奔向时代阳光……
几十年来,我始终没有走出大山的诱惑。长白山铸造了我的筋骨,锤炼了我的灵魂,孕育了我的诗情,赐予我淳厚朴实的印章。
而今,书房里,泡一杯清茶,陡生“以文养生”的想法,恍惚间竟要写写回忆录的“错觉”。仿佛在记忆的反思中,在求学、工作与生活的实践中,正在对自己上半场的人生做着一次“从我出发,回到自我”的检视。不忘来路,秉性里贮藏着谦卑处世,恭敬生活,纯真待人,和水一样。
忘不了,我是农民的儿子,一身带着泥土芳香,也许这辈子再也走不出这片大山了,生不相弃,死不相离。因为大山的深沉,大山的挚爱,永远是我落叶归根的那份依赖;大山的宽厚,大山的仁爱,永远是我人生扬帆的那份期待。
“我那万丈的雄心,从来没有消失过,即使时光渐去依然执着……”从故乡到异乡,从少年到白头,熬着,挺着,过着,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我的家乡地处长白山腹地,群山环绕,广袤的大森林富饶美丽:山路九曲十八弯,参花灵芝绽笑颜,林蛙鹿茸乌拉草,松涛壮丽铺画卷。大山用它的厚度丈量着我的足迹,大山用它的高度托举我的梦想。那景那情深深地烙印于心,因为我是大山里的儿郎。